圓點點的點線面

《十誡》為奇士勞斯基與曾任律師的編劇夥伴皮耶謝維奇合作撰寫的電視劇集，雖然以聖經中的十誡為發想，時代背景設定為當代的波蘭，故事內涵與深度甚至超過聖經，撇開政治等大環境的描繪，聚焦人物徘徊對與錯、平等與正義、價值與準則中的內在狀態。

奇士勞斯基本來打算十集交由不同導演執導，讓新銳導演不用擔心資金問題，又可以完成第一部片，劇本完稿後他卻決定自己執導。除了波蘭電視台的資金，他還向文藝部提案，把其中的《殺人影片》和《愛情影片》額外發展出電影版。

奇士勞斯基總共用了九位攝影師，一人拍一部，只有一位拍了兩部。他給攝影師極大的拍攝自由，他們也充分展現所謂的劇本精神，讓劇集雖然是各自獨立，本質卻能不偏不倚，講的還是這群跟你我沒什麼分別，卻在困境中繞圈圈的人。

劇集場景設定在華沙一個大型住宅區，十個故事裡頭的居民可能相遇或是不得不來往，即便沒見過或許也聽過鄰居的事。導演安排不同集的角色有時會擦身而過，或是來段對話，最特別的是安排「神秘陌生人」不時出現，讓觀賞影集有獨特的樂趣。

《十誡Ⅰ：生命無常》

「除了耶和華，不可有別的神。」

喜愛利用電腦計算的波威，對生死、靈魂、上帝等議題深感興趣，成天追著理性的父親問個沒完。某晚波威盯著父親送的溜冰鞋，準備明天去玩耍，父親利用氣象局數據輸入電腦，還出門親自探訪，確認湖面冰層穩固，兒子應可大玩特玩。隔日爸爸心神不寧，四處尋找兒子，得到消息時卻已是天人永隔。

死掉的狗、破裂的牛奶瓶和墨水，暗示死亡的到來。電腦誕生與異象頻出，一席父親認為電腦除了智慧，也會有獨特的美學偏好與個性，彷彿預言人工智慧的誕生必然，卻也質疑人如此信任機器，忽視自然與生死的不可測。

無神論的父親，曾與波威說人死了便什麼都不剩，活著的人擁有的只有和死人相處的回憶，而人能做的就是在生前做些讓別人開心的好事。然而，父親最後推倒神壇，似乎把罪推到神身上，某種程度還有對神殘存的期盼，也才會如此憤怒。如果父親一如他的妹妹對信仰深信不疑，相信兒子的靈魂會升天，是否心裡好過些？

神秘陌生人化身流浪漢在雪地生火取暖，宛若冷眼旁觀的天使，也在後續作品粉墨登場，串連該系列。

《十誡Ⅱ：進退維谷》

「不可妄稱耶和華。」

小提琴家多蘿塔的丈夫病重，她央求主治醫生給出明確診斷。然而，醫生的狗兩年前被她輾斃，始終不願給她好臉色。不死心的少婦纏住醫生，娓娓道來她的兩難：要是丈夫活下來，她將拿掉情夫的孩子。當醫生斷定病患不久人世，奇蹟卻突然降臨。

懷孕喜悅、丈夫病重與情夫糾纏，多蘿塔疲憊不堪，藉音樂與吸菸轉移注意力，卻難掩焦慮。醫生不是上帝，無法斷人生死，但一句話卻足以影響一條小生命的去留。當不可能的奇蹟發生，似乎頗有懲罰少婦出軌的意味，卻給了這對夫妻再續前緣的機會。難以預料的生死轉折，永遠無法在第一時間論定好壞對錯，這正是奇士勞斯基的作品微妙之處。

神秘陌生人這回飾演醫院清潔工，看著焦慮的少婦在醫院彷徨無助，彷佛置身事外，卻比誰都還看得清少婦的糾結與潰堤。

《十誡Ⅲ：黑夜漫遊》

「安息日，當守為聖日。」

伊娃在平安夜找上前男友，拜託他偕同尋找失蹤的丈夫。前男友為此向妻子謊稱車子失竊，陪伊娃走遍醫院、收容所和車站，還一度陪其冒險返家。兩人兜兜轉了一夜，伊娃這才坦誠：要是對方不陪她度過漫漫長夜，她便打算服藥自盡。

闔家歡慶的節日，一個人特別容易胡思亂想，甚至動念輕生。伊娃出門遇到男孩，決定平安夜是順利的一天，雖然謊話連篇，還故布疑陣誘使情郎懷疑內情不單純，但免於孤單，也證明自己有人在乎。誰說只有愛情與親情才能讓人緊緊依偎，賭博般的遊戲也能讓斷線的前情侶共度長夜。

被抓奸的伊娃與情人分手後鬱鬱寡歡，也質疑情夫為何能回到妻小身邊安心度日，平安夜計劃亦可說是她對前任的懲罰。伊娃和前任幾度駕車失控，是怎樣的因緣讓兩人死裡逃生？神秘陌生人這次扮演列車駕駛，差點跟這對男女對撞，宛若黑夜死神般的存在，卻又是某種詭異的幸運符，耐人尋味。

《十誡Ⅳ：父女謎情》

「當尊敬父母。」

女大生安卡與父親感情深厚，某日趁父親遠行，拆開亡母生前寫的信，待父親返家後質疑：為何從未揭曉親生父親另有其人？當父女坦誠彼此有著不該有的情愫，差點擦槍走火，選擇回歸原來的關係，殘存的真相卻又挑起安卡的好奇心。

青春活潑的安卡，吸引無數少年，也有不少性經驗，卻是為了激起父親嫉妒而耍的手段。然而溫文儒雅的父親，寧可女兒嫁給別人，也不願正視自己沈積多年的情感，更不想當揭曉真相的第一人。當兩人決定燒掉真正的信，殘存的文字卻證明了安卡跟母親一樣有敏銳的直覺。女人心事與第六感，藉惡作劇苦逼最在乎的人坦誠不該發生的情感，有種苦澀與心驚讓人難以言明。

安卡質疑父親的戲相當尖銳，宛若兩人是吵架的情侶。幸好父親始終沒有跨越鴻溝，寧作一個安份守己的爹，也不願當個不為世俗所容的情郎，關鍵時刻踩了剎車。人的關係與命運，與其說是天注定，到了奇士勞斯基手上，則多了份個人決擇與嘲弄意味。

神秘陌生人這次擔任划船的路人，在安卡拆信時出現，宛若阻止少女破獲秘密的守門員。

《十誡Ⅴ：殺人影片》

「不可殺人。」

菜鳥律師接下的第一個案件，是為年僅二十歲犯下殺人案的少年辯護。少年罪證確鑿，被判死刑，律師灰心不已，突然想起他通過律師資格考當天，正與當事人待過同一間咖啡廳，不禁思慮著也許當年能阻止少年鑄成大錯。行刑前，少年與律師談起要是妹妹沒有早逝，也許他就不會離鄉犯案，但是一切已經太遲。

滿腔熱血的律師，首次接案痛苦不堪，不僅質疑死刑、自己的辯護能力，更在看了行刑後陷入崩潰。法律懲罰罪人、規範社會，以暴制暴真能改善犯罪率？又或者有太多我們輕忽的前因後果與輔導機制，可以改寫命定的結局。

「如果」，讓人多了一層時光倒流的想像。「沒有如果」，卻徒留悲傷與永無止盡的遺憾。生命在兩者擺盪，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不確定。

電影版的濾鏡比電視版明顯，像一個圓把人圈住，人臉時常籠罩在陰影中，氛圍更顯壓抑沈重。此外，電影版多了律師在咖啡廳給女友看手相，以及他與女友說感覺執業不會那麼簡單，還有亞澤克偷車想和賣馬鈴薯的女孩遠走高飛的段落，顯現勾勒未來的美好，卻有種弔詭的不安。律師最後沒像電視版說話，卻更顯炸裂情緒。

神秘陌生人出現兩次，一是計程車司機過哨時，拿桿子的人，另一次是在監獄拿梯子，在樓梯底下看著律師和檢察官。

《十誡Ⅵ：愛情影片》

「不可姦淫。」

十九歲的湯姆愛上中年女畫家，夜晚以望遠鏡偷窺住在對面公寓的佳人，白天則利用擔任郵局員工之便，投遞假的通知書，以便和美女說上兩句話。當熟女發現湯姆的行徑，決心與其約會並色誘，卻讓害羞的男孩無地自容，選擇輕生。熟女深感懊悔，日夜盼望男孩的消息，卻再也喚不回那份純真又絕無僅有的愛。

從「愛人者」的角度切入，刻畫純情男孩對熟女無條件的愛。女人滔滔不絕講述對愛情的看法，極盡挑逗之能事，卻毀了男孩對愛情純潔的想像。當男孩歸來，眼神渙散，徒留哀戚與冷漠，被傷過的人恐怕再難敞開心房。

大膽猜想，大咧咧的熟女談性說愛也是在傷害中走過來，長成穿著盔甲的愛情戰士，雖然身心健壯，得到真愛的機率也低了。男孩喚起熟女曾經純真的印記，可惜她卻親手殺死這個純得跟白紙一樣的男孩。

電視版的結局較哀傷，也貼近現實；電影版則留下某種希望，較為樂觀。

神秘陌生人這次飾演兩度與男孩擦間而過的路人，恰巧見證男孩的雀躍與心碎。原來愛情的起落瞬間，不會只有一人瞧見，其中的情感渲染力足以讓人駐足。

《十誡Ⅶ：真假母親》

「不可偷盜。」

中斷學業的梅卡計劃帶妹妹安妮亞遠赴加拿大，並告訴妹妹自己才是她母親。梅卡十六歲時愛上年輕帥氣的波蘭語老師，兩人暗結珠胎，然而她擔任校長的母親阻止這段禁忌戀，並在外孫女誕生後名正言順成了她母親，兩人的親密卻讓梅卡不是滋味。

偷走自己的孩子算偷嗎？如果「物歸原主」撕裂母女關係與情感，梅卡拿回母親身份也痛苦萬分。半夜老是哭鬧不休的安妮亞，唯有校長能安撫，梅卡錯失母女培養感情的黃金時期，她尤其震撼母親沒有奶水卻讓孩子吸吮乳房，生跟養引發的嫉妒與怨懟，耐人尋味。

梅卡最終和車站人員說她要拋棄一切，講的不光是現實層面，包括跟母親受困與拉扯的關係、與安妮亞不親又難以扭轉的事實，還有那份不自由，甚至有著想離開波蘭這塊土地、展開新生的意涵。

《機遇之歌》男星勃庫斯洛林達於本片飾演處境尷尬的男老師，為師生戀丟了教職、放棄研究計劃，只能靠做泰迪熊維生。一場安妮亞睡夢中抓住他手指的戲，說不出的信任與親密一覽無遺，而他也深知女兒哭鬧不休是因為害怕未來。超越血緣與養育，不由分說的理解，這是筆者最喜歡的部分。

神秘陌生人本次沒出現，據說導演覺得沒把他拍好，所以沒放入片中。

《十誡Ⅷ：心靈之罪》

「不可作偽證。」

自紐約參訪波蘭的伊莉莎白，旁聽女教授的倫理課，課堂上討論的正是《十誡Ⅱ：進退維谷》的案例。伊莉莎白也分享了一個發生在二戰時期的例子：猶太女孩本該由一對夫婦協助做假證明，以利躲藏到新的庇護家庭，關鍵時刻那對夫婦臨時反悔，讓女孩與監護人在宵禁來臨前不知如何是好。

女教授正是當年的拒絕協助的太太，她心懷愧疚，不僅帶伊莉莎白重回舊地，還讓她拜訪一度可能收留她的裁縫師，更說出當年情報有誤而終止協助的秘密。

四十年過去，即便伊莉莎白幼年得到好心人收留，躲過一劫，輾轉前往美國生活，依然無法理解當年女教授的抉擇，於是踏上故土試圖理出頭緒，卻發現這個國家有太多微妙又無法說清楚的地方。

善良存在於人心。女教授不信教，認為人有自由選擇，可是當年的決定必須顧全抵抗軍的計劃，又何來全然的自由可言？故事令人五味雜陳，誰該救，誰不該救，沒有絕對的準則，動機更難說個明白。就如教授家的畫老是掛不正，公平正義隨著時代變遷，討論空間不同，放在天秤上比較孰是孰非，永遠失衡。

神秘陌生人出現在女教授的倫理課聽講。另外，《十誡Ⅹ：遺產風波》未現身的集郵父親，則在本集中興奮和女教授分享飛船郵票。

《十誡Ⅸ：婚姻之鑰》

「不可貪戀別人的妻子。」

不能人道的男子和妻子感情如膠似漆，直到一通電話發現太太和物理系學生外遇，美好婚姻的假象徹底粉碎。男子攔截情夫寫給太太的情書，還在岳母家門外偷聽兩人偷情，他沒有抓姦的快感，反而崩潰到渾身顫抖。當兩人決心領養孩子以修復關係，協議太太先去滑雪渡假，丈夫卻再度絕望，動了尋死念頭。

教宗搞笑的名信片、車子置物箱莫名彈開、男子因病人買了新唱片，種種徵兆預示不祥。小王年輕力壯，扛著滑雪工具臉不紅氣不喘，對比男子騎單車體力不濟，可是在氣喘吁吁中卻顯現憤怒與不服輸，最後甚至一路不停，直衝工地，摔個粉身碎骨，引人同情。

愛、性與背叛的深刻描繪，一席妻子說愛是深植人心，而非兩腿之間的話，情深意切，哪知丈夫才剛動動念允許妻子有情人，不幸言中他根本無法忍受的發展。維繫婚姻怎可能只靠愛情，妙的是當小王愛到無可自拔，夫妻才知彼此愛有多深。

神秘陌生人兩度出現，扮演騎車路過的年輕人，兩度見證男主角失控的可憐樣。另外，劇中男主角聽的馮登布丹梅耶，其實是奇士勞斯基虛構的音樂家，也在《雙面薇若妮卡》和「三色」中提到過，實際上的曲子都是由與他合作的作曲家普瑞斯納的作品集結而成。

《十誡Ⅹ：遺產風波》

「不可貪戀他人財物。」

尤瑞與亞瑟兩兄弟繼承父親大批值錢郵票，計劃兜售還債並發達致富。他們發現手中有套珍稀郵票獨缺一張粉紅色奧地利神使，尤瑞決心接受收藏家提議以一顆腎交換。未料手術完成，父親老家被洗劫一空，兄弟倆彼此猜忌，然而真相是債主和收藏家聯合設局。

澤西史杜爾再次與奇士勞斯基合作，演出貧困大半輩子，終於因遺產獲得希望的哥哥，和樂團主唱弟弟做起發財夢，想不到騙徒遍佈，最後賠了夫人又折兵。他們看著新買的不值錢郵票，似乎理解了父親的收藏嗜好，苦澀殘酷的現實令人皺眉，觀眾卻忍不住被這對兄弟感染跟著苦笑。

澤西史杜爾特別適合演小人物，苦苦的、衰衰的，還有點笨，卻是許多渴望改變又不斷遇到挫折的底層人縮影。另外，神秘陌生人本集沒出現，據說導演覺得不該讓他看到賣腎的笑話，所有就沒放進來。

》》延伸閱讀《藍色情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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